自古英雄多寂寞

「一辆卡车开呀开呀，最后撞到了牛仔和他的马儿......The End」

「飞机轰鸣着划过天空，铁丝网扎根在荒野中，牛仔无处可去。」


这些片段来源于电影《Lonely Are the Brave》的结束与开始。事实上，它们本身就是短小而意味深长的故事。那些较有想象力且童心未泯的观众应当很容易发现，两者都通向一个结局，即牛仔这一身份的死亡。卡车司机的多次出现是对这悲观视点的呼应与联系。他踩着脚下新时代的轰鸣声驶向命定之地，不可阻挡亦无法挽回。这一职业特有的不自由、寂寞与无趣，成为对牛仔、游侠以及所有真正孤独者的莫大讽刺。

因此，准确地说，电影不止是一次谋杀，也不仅仅是对牛仔的冷血谋杀，而是一出特定时代里自我不被承认引发的悲剧。飞机和铁丝网只是一个开始，且并非所有观众都能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含义（如果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心领神会，那概念的死亡就无从谈起了）。但当汽车出现时，所有人都能立刻在第一人称镜头里感受到牛仔和马儿的不合时宜。与结尾的冷血无情相比，这些绵长、忧伤、带有Noir特征的「归乡」情节构成了电影的主体，也反映了幕后制片人兼原著迷老道格拉斯对待改编的基本态度。

具体来说，电影对牛仔的谋杀主要体现在赋予西部片传统要素一种似是而非感。相较于提供一个完全剥离旧时代特征的社会环境，聚焦于不确定的变化更能引导观众理解影片意图。毕竟，这部电影并不追求Mcfly回到未来那种因差异过大而生的荒唐感。以酒吧一幕为例：人们仍然喝酒、打架与消磨时光，但喝的酒已不是烈酒、打架也不再遵从决斗精神、消磨的与其说是时光倒不如说是心智。如同所有酒吧、咖啡厅、客栈、茶馆一样，这家酒吧也无可避免地失去了其作为自治中心的功能，失去了因鱼龙混杂产生的刺激与颓废，成为了人生失意者抱团与排挤他人的巢穴。一旦公共空间的主权更替，莫说是牛仔，便是凶狠百倍的团体也只能灰溜溜地去做城市里的流浪者。那么本已无家可归（金发农家女转向中产阶级）的牛仔呢？光是想想就就令人痛苦不已。

作为惯例，秩序的守护者警长再次成为放浪牛仔的一体两面。电影中两次出现警长点评窗外房间的场面，其中第二次直截了当地给出了一幅「狱中警长」的风景。与他一起被锁起来的还有谁呢？愚蠢的副手，以及更愚蠢的手下。这与传统西部片里热衷于反复把主人公丢进监狱这一行为的南方老男人形象实在相距甚远。但，恐怕也只有这被驯化的警长，才能以追捕幽灵的方式敏锐地捕捉到牛仔的行踪，并感同身受地点出这场追捕的关键：只有弃马，牛仔才能逃走。最后牛仔让他失望了……或许也没那么失望。换言之，警长已死，但他是少数知道自己已死的人。

当然，牛仔总归是要死的。他生在路上，死在路上，但他的人生还将继续，死去的是一个没有身份的natural man，名为「冒险」的半身，以及整整一个漫长时代的最后寄托。还会有谁能像这个最后的西部硬汉般在荒野上游荡呢？诚然，邦迪的儿子小Seth还能在他的童年享有冒险的权力，但长大后呢？是像父亲那样永远地changed，还是说参加越战，退伍后跑到某个度假小镇，伴着Jerry Goldsmith的配乐射架直升机下来？无论是哪种人生，都挺令人伤心的，因他面对的必是漫漫长路。

同志电影的发展历程，和同志婚姻合法化一样艰难。基情四射的当下，人们已经无法想像，一些表现同性情愫的优秀影片，因时代、道德氛围的限制，表情达意不得不曲径通幽，打着科教片、西部片、爱情片、黑帮片的幌子，隐匿断袖分桃的内核。

1.麦克尔（1924）

1916年，瑞典导演莫里斯•斯蒂勒根据赫曼•邦的小说《麦克尔》改编的《翼》，成为第一部同志电影：艺术家爱上了他的男模，对其百般纵容。艺术家死后，模特才发现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去了。翼，比翼双飞的翼。没有你，飞得再高又有什么意义？

丹麦电影大师卡尔•德莱叶1924年重拍《麦克尔》，美国上映不得不以科学讲座的名义供医生和学者观赏。

2.自古英雄多寂寞（1962）

秋风扫落叶，却吹不走一只蝴蝶。生命之美，美就美在不服从。

片头的飞机、汽车显示牛仔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也是整个社会歧视、排斥基情的象征。为了入狱营救青梅竹马的好基友，不惜酗酒、袭警。锯铁条锔出欢乐的歌，在一起，哪怕当小三、隐姓埋名、亡命天涯！
基友念及妻儿不愿越狱。一厢情愿的四人（外加小孩）欢乐组化为泡影。
遭将军训斥的警长为何放他一马？在朝鲜战场屡建功勋，桀骜不逊袭击长官；没有独自逃生，甘愿和马一道出入枪林弹雨。
强悍到击落直升机，内心世界无比柔软，配得上警长的尊敬和同情。先被撞后被杀的马，意味着有些东西，再难以割舍，也终将失去。
2.午夜牛郎（1969）

从欺骗到心生妒嫉的好基友，第一次亲密接触，触电般缩回的手，滚楼梯的悲怆，孔武有力的牛郎心有千千结，居然阳痿；趣味横生的妒火，宁愿杀人也要了却爱人心愿的迫切。

贫困、残疾挡不住基情燃烧的岁月。达斯汀•霍夫曼、强•沃特奉献了他们此生最真挚、精彩的演出。

3.虎豹小霸王（1969）

46年前的经典，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女教师沦为花瓶，只有黯然离去，让心心相印的虎豹儿郎生死相依、无冤无悔。请她入伙仅仅是友谊和对二人世界的掩护，无关爱情。

4.蜘蛛女之吻（1985）

娘娘腔与革命家同处一间囚室，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曼努埃尔•普伊格1976年发表的《蜘蛛女之吻》，被巴西名导赫克托•阿尔特里欧搬上大银幕。威廉•赫特令人信服地诠释了一个娘娘腔为革命献身的整个过程。同志只是和我们性取向不同的普通人，他们一样会为了友谊、理想赴汤蹈火。
　　
在革命者和监狱长之间如鱼得水的同志，以探听情报诱使狱方提供美食。威廉•赫特怀抱两大包食品穿过院落、走廊，一路上熊腰款摆，风情四射，有许多骄傲，有些许忸怩；凭借此片的天才演出，加冕奥斯卡、戛纳两大影帝。

5.米勒的十字路口（1990）

科恩兄弟的影迷有些抓狂，如同片尾主人公哀怨、失落的眼神，影片披着黑帮片的外套，主题过于隐晦，同志情结若隐若现，各种误读令人啼笑皆非。不仔细咀嚼、回味，谁会想到男主角会对霸气侧漏、火力全开的黑老大情有独钟？

6.冬天的心（1992）

影迷百思不得其解，艾曼纽•贝阿出演的小提琴家貌似天仙、才华横溢、敢爱敢恨，咋就融化不了一个修提琴的呢？她自己也莫名其妙，恼羞成怒：“你没有睾丸！”

应该说，影片直白而又委婉，一开场就是两个好基友打球打得热火朝天，冬天的心只是为了配合爱上不该爱的人的到来。

7. 似水柔情
　　
1996年，根据王小波《似水柔情》改编的《东宫西宫》开大陆同志电影之先河，可惜平庸至极，还不如根据网络小说改编的《蓝宇》（2001）。一些根据名著改编的电影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导演无法用镜头表现文学语言，以致原著越成功，电影就越让人失望。看《东宫西宫》感受不到爱人之间心灵的律动，以及由身体隐秘的试探所引起的情感波澜和权力关系。那恰恰是王小波最能打动我们的部分。
　　
《愈快乐愈堕落》（1997）情人节在香港举行首影。关锦鹏对华人世界的同志之爱表现得非常到位，放荡、惊世骇俗、难以启齿却又非常真诚的情感，以及看见心上人的心花怒放与小心谨慎：为博得心上人的好感，身材矮胖、性情温和而又善良的中年同志请帅哥到家里吃虾，以出殡为主题、占据了一堵墙壁的《悲情城市》的海报漫不经心地出现在背景里：一些剽悍、悲痛、沉默的黑衣人扑面而来，极富视觉冲击力。
　　
有一种爱始终难以言说，只能让你慢慢体会，就象片尾的《暗涌》，情感的暗涌总是出其不意地震撼人心。海明威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医生为一个难产的孕妇出诊，在冰天雪地里，历经千辛万苦赶到目的地，发现她的丈夫令人奇怪地一直躺在床上，因为忙着抢救孕妇，医生也没在意。最终，母子平安，父亲却早已自杀身亡。
　　
故事短得像一个莽撞的少年，一句废话也没有，但读者可以感觉到：最心爱的人正在承受非常可怕的痛苦，丈夫因为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不堪忍受那种折磨而自杀了。再怎么强悍，心底一样有似水柔情！
　　
《断背山》的同志被结婚，苦了自己、害了别人，可见同性婚姻合法化的紧迫性。就艺术品质而言，上学、吃面、艳遇、做爱、隔阂、失恋、授课，《阿黛尔的生活》那些流水帐般平易的镜头，将阿黛尔的日常生活娓娓道来，片长3小时也不令人感到厌烦。几乎每个中国导演都可以用他们的作品告诉你，要做到这点有多难。
　　
《阿黛尔的生活》好就好在毫无猎奇心态、惊人之语和惊险情节，长达数分钟的情爱画面也不让人觉得尴尬，因为自然，观众体验到的是美感和生命之火的激越：同志和我们一样是人，理应享有和我们一样的权利。

故事讲述流浪牛仔约翰．伯恩斯返回故里，拜访他昔日曾经爱慕的好姑娘邦迪，得知她已同其最好的朋友保罗结婚。但保罗因为非法穿越美国/墨西哥边境而遭逮捕被判两年监禁，总能轻松越狱的伯恩斯打算亲自去监狱帮好友越狱。他设法进了监狱后发现老朋友并不想逃跑，无奈自己脱逃，他准备好马匹和粮食后，在他熟悉的山路中躲避一干现代警力的追捕。在一望无际的荒山野岭中，展开一场老式牛仔与现代警力对峙的猫鼠游戏。


　　
这绝对是一部了不起的电影！它是一部很特别的西部片，或者说是部反传统的西部片，主要原因是它的故事搬到了现代，而主角仍是一个“老西部”生活模式的人，也包括其人生观与价值观。影片伊始的一个镜头就是牛仔伯恩斯和他的马儿露宿深山，如不是抬头仰望天上的空中客机，我真的以为这是一部老西部片。

伯恩斯这个人物设定的非常有意思，他是一个顽固的个人主义者，享受自由奔放的生活，拒绝20世纪的新事物适应新社会。把这样一个人物放在现代社会的大背景下，一种时代错觉感便浮现了，而且这种错觉一直贯穿始末。这也形成了西部体制与现代体制的隔离与对峙 - 老西部片中目无法纪的英雄/歹徒，被安置在了现代的道德观世界中，两者势必要起冲突。

同样反映现代西部生活的电影可参考马丁．瑞特的《原野铁汉》（Hud），那部影片中的主角赫德虽然也是叛逆，但他的生存模式就过于“现代”，与父亲的“老西部观念”相驳。《自古英雄多寂寞》中的伯恩斯则抛弃了以往老西部片中歌颂英雄、渲染英雄的传统，聚焦于生存在现代世界的阴暗牛仔，虽然特征和性格均是沿袭老西部片的牛仔形象，但是这种时代错觉使得主角成为失败与无助的“反英雄”。这可以算是1969年那批“反英雄电影”（《午夜牛郎》、《逍遥骑士》）的前身了，不同的是那些电影多数是以“游离-对抗-自我确认”的心路变迁，但此片中的“反英雄”省略了最后一个升华的步骤。而是以一种消极的无可奈何状对社会做了让步。本质上也反映了老西部世界轻易向新社会体制屈从的无可奈何，作为老一代人批判新美国的社会变迁。另一方面，也暗示着60年代的西部片的衰败已经显露，它们即将被随之而来的现代警匪片大潮（影片后半段的现代警力，甚至调用了直升机进行围剿）所取代。

伯恩斯的性格是友善的：他与独臂牛仔搏斗也采用独臂搏击，甚至快被对方勒死时都没有用右手反击；他帮朋友逃狱只是为了让其继续念大学，与家人团圆；他对待马儿的态度等。他完完全全是个好人，唯一的问题是他生错了时代。

老西部片对于男女情愫的处理往往都很含蓄，比如：牛仔来到一户人家，往往与女主人有着朦胧的情感关系，但一般不会捅破这层玻璃纸。本片中的伯恩斯与邦迪之间也是这样一种关系。我们可以从他们见面时的眼神交流，及“给我一个热情的吻我就能翻过那座高山”这些暧昧的台词中略见端倪。尽管如此，他仍是个孤独的牛仔，从警察局便可得知他的犯罪履历 – 每逢节日他没有选择与朋友欢聚，反倒是频频惹是生非来“庆祝”节日；另一方面，他爱慕的邦迪有了丈夫（好朋友保罗），同样也说明了他最好的朋友也有了妻子。现在，那匹小马驹威士忌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在多数西部片中，马只是牛仔的坐骑，在这部影片中，它基本算是女主角。

正是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包括和他在同一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好朋友保罗。他们以前的观念是相同的，但是保罗在婚后改变了 - 结婚必然要改变一个人生来的观念与习性，他不与伯恩斯共同越狱的原因很简单，有老婆和孩子等着他回家，他不想孩子长大后再重蹈覆辙长辈的老路，不想毕生过着孤独的躲躲藏藏的日子。伯恩斯尊重老朋友的看法，但他自己却是孤独没有牵念的，所以他仍要遵循自己固有的传统观念与生存方式再上梁山。

片中有一幕戏，伯恩斯在山中躲避追捕，一只凶残的豹子突然出现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然后却改变脸色转身离去。这幕戏意在表明它们都属猎物，都是孤单的。下一镜头巧妙的呈现出警长乘坐着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中颠簸，显然他们与西部世界格格不入，这类现代人才是豹子的猎物，牛仔属于同类。这种西部世界的真实感与文明社会的不真实感在影片中比比皆是，尤其是前半段牛仔在蓝天白云下骑马驰骋与警察局内的官僚体制、幽默对话间进行平行剪辑，这种真实与不真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的确，现代大都市的这种程序化机制已经开始使人感到彷徨无助（警长被秘书提醒别忘了老婆的购物清单，警察执行任务时还没有吃午餐等细节），而西部世界则可以享受美好自由、安逸的生活。说着说着，感觉此片像是一部用西部片外壳包裹着的左派电影。

影片前面用了三两个镜头交代了一辆开着大型货车的司机，观众完全看不出他和整部电影有什么关系。殊不知这个伏笔直到影片即将结束才露出，这辆货车直接改变了主角的命运 – 伯恩斯在距墨西哥州最后那一道公路上与其相撞。他和马被撞飞。和人类有感情的古老代步工具死于现代文明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现代文明的冷漠已经逐渐吞噬了古老的情感。躺在公路上的伯恩斯被雨水敲打着脸庞，他的面孔与眼神中露出焦虑、迷茫与惶恐，追捕他的警察也已经赶来，一声枪响，警察射杀了痛苦中的小马，伯恩斯也失去了他最后一位朋友，他再度成了孤独落魄的牛仔。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伯恩斯的牛仔帽躺在高速公路上，周围是往来穿梭着的车流。这样一个镜头给这个垂死的西方寓言画下一个哀号的叹号！

影片的导演大卫．米勒，之前看过他的黑色犯罪片《惊惧骤起》（Sudden Fear,1952，这部我也强烈推荐）、古装片《戴安》（Diane,1956）和政治片《执行行动》（Executive Action，1973），我觉得他驾驭各种类型电影皆能游刃有余。而《自古英雄多寂寞》的男主角柯克．道格拉斯的表演也非常精彩，应该说是他本色性的一次演出，但是对于这种时代错觉感及片尾的那种无助眼神，他都做到了极致。